动物庄园

January 31, 2020 by sylvenas

几年过去了。寒来暑往,时光流逝,寿命不长的动物一生更如白驹过隙。已经到了没有谁还记得造反前是怎么回事的那样一个时代,除了紫苜蓿、本杰明、乌鸦摩西和几口猪。

母山羊慕莉尔死了;蓝铃铛、杰茜和钳爪都死了。琼斯也死了——他死在本郡另一头的酒鬼收容所里。雪球已被遗忘。拳击手也被遗忘了,除非少数认识他的动物才记得。紫苜蓿如今已是一匹发福的老母马,关节僵硬,眼睛动辄分泌黏液。她已超过退休年龄两岁,但实际上从来没有动物真正退休。给超龄动物留出草地一角之议,早就被束之高阁。拿破仑如今是一头重达三百三十磅的成熟公猪。吱嘎胖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唯独老本杰明大体上还是过去的模样,只是鼻口处的毛色稍增灰白,还有就是自打拳击手死后越发孤僻自闭,寡言少语。

如今农场里的动物增加了许多,尽管增长幅度并不像早些年头预期的那么大。对于后来出生的动物,造反仅仅是一个口口相传的模糊的传说,而另一些从别处购进的动物,在来到此地之前压根儿就没听谁提起过这么一档子事。现在农场除紫苜蓿外拥有三匹马。他们都是挺拔健壮的好牲口,勤劳肯干,和睦友好,只是蠢得要命。他们中没有一匹认得B以后的字母。他们全盘接受所听到的关于造反和动物主义原则的说法,尤其是出自紫苜蓿之口的,因为他们对紫苜蓿怀有近乎孝心的尊敬;不过,他们对于所听到的究竟能懂得多少,那可要存疑了。

现在的农场比往昔较为富裕,生产组织得也较好;它的面积有所扩大,增加了从皮尔金顿那儿购得的两块地。风车最终还是圆满建成了,农场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台脱粒机和一台捆草机,此外还新盖了各种不同的建筑物。温珀给自己购置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不过,风车到头来却并没有用于发电。它被用来碾磨谷物,收益颇丰。动物们正在努力建造另一座风车;据说等这第二座建成后将要安装发电机组。不过,当初雪球教动物们梦想过上的奢华生活——有电灯照明和冷热水齐全的厩舍,一周三天工作制——再也不谈了。拿破仑指责这种想法是与动物主义的精神背道而驰的。他说,真真正正的幸福就在于勤奋的工作和俭朴的生活。

不知怎么的,虽然农场比过去富了,可是动物们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富裕起来的迹象——当然,猪和狗不在此例。也许,部分原因就在于有那么多的猪和那么多的狗。倒不是说这两种动物不劳动——这是他们的做派。问题在于,就像吱嘎从来不厌其烦地解释的那样,在农场的管理和组织方面有干不完的工作。这些工作中有许多属于其他动物过于无知而理解不了的。例如,吱嘎曾告诉他们,猪不得不每天耗费大量劳动在叫做“档案”、“报告”、“议事录”、“备忘录”的神秘事务上头。那都是大张大张的纸,必须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上字,一旦这些纸写满了字,就会放到炉子里烧掉。这对农场的福祉都是至关重要的,吱嘎说。但迄今为止,猪也罢,狗也罢,都还没有用他们自己的劳动生产过任何食物;而他们的数量却非常之多,他们的胃口又始终非常之好。

至于其他动物,据他们所知,他们的生活还一直是老样子。他们普遍吃不饱,睡干草,喝池塘水,干农活;冬天他们苦于寒冷,夏天受苍蝇骚扰。有时他们中年龄大些的,会去搜索他们模糊的记忆,试图就这样一个问题做出判断:在早先造反的日子里,那会儿琼斯被赶走还不太久,当时的日子是比现在好,还是比现在差。他们记不起来了。他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同当前的生活做比较,因为他们没有任何参照的依据,除非以吱嘎的长长一大串一大串数字为准,而这些数字一贯表明任何事物都是越来越好,越来越好。动物们发现这个问题没法儿解决;他们现在没工夫思考这些事情。只有老本杰明表示自己漫长一生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起来,也知道事情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大大好于过去或大大不如过去——反正饥饿、辛苦和失望是生活的不变法则,他如是说。

然则动物们从不放弃希望。非但如此,他们从来不曾,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也不曾丧失自己作为动物农物成员之一的荣誉感和优越感。他们至今仍是全郡——也是全英格兰!——唯一属动物们所有并由动物们运作的农场。他们中的任何一员,即便是最年轻的,即便是从十英里或二十英里以外买来的,无不始终对这一点感到惊讶。每当他们听到猎枪鸣响,看见绿旗在旗杆顶上迎风飘扬,他们心中总会充盈着不灭的自豪,于是话题必然转向往昔的英雄岁月,转向驱逐琼斯,书写《七诫》,以及入侵的人类被打得落荒而逃的那两次伟大战役。旧时的梦想一个也没有舍弃。老少校曾经预言的动物共和国,动物们仍坚信不疑,到那时英格兰的绿野将不容人类践踏。这个预言总有一天会实现,也许不会很快,也许目前活着的任何动物有生之年谁也盼不到,可那一天还是会到来。甚至《英格兰的生灵》的曲调也有动物在这里或那里偷偷哼唱,至少农场的每一只动物都知道这首歌总是一个事实,尽管谁也不敢大声唱。他们的一生也许过得很苦,他们的希望也许并没有完全实现,但他们意识到自己跟别的动物不一样。如果他们吃不饱,那并非由于必须养活对他们实施暴政的人类;如果他们工作很辛苦,至少他们是为自己工作。他们中没有谁是用两条腿行走的。没有哪只动物称任何别的动物“东家”。凡动物一律平等。

入夏不久的一天,吱嘎命令几只绵羊跟他走,并把他们带到农场另一头一块蔓生着许多桦树苗的荒地上。绵羊们在那儿呆了一整天,在吱嘎的监督下啮食嫩叶。傍晚,吱嘎独自回到宅子,但由于天气暖和,他吩咐绵羊们仍留在荒地上。结果他们在那儿一留就是整整一个星期,这段时期其他动物都不见他们的踪影。吱嘎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和绵羊待在一起。他说自己在教他们唱一首新歌,必须不受打扰。

直到绵羊们回去以后,一个惬意的傍晚,动物们已经收工,正在返回农场居住区的路上,这时从院子里传来一匹马受惊的嘶鸣,收工的动物们给吓得在原地站住,一动也不动。那是紫苜蓿的嘶叫声。她再次发出一声长啸,这一回所有的动物全都撒腿飞奔冲进院子。这时他们看到了紫苜蓿所看到的情景。

那是一头猪在用他的后腿行走。

没错,那是吱嘎。他正从院子的一头向另一头踱去,稍稍显得有点儿笨拙,仿佛还不太习惯按这样的姿势支撑自己硕大的身躯,但平衡保持得十分完美。仅仅过了片刻,从农场主宅子门内走出一长列猪,全都用他们的两条后腿行走。一些猪走得比另一些较好,有一两头甚至步态略显不稳,看样子他们最好能有一根拐棍作支持,但他们每一头都成功地绕院子走了一圈。临了是一片惊心动魄的狗叫和黑色小公鸡喔喔喔的尖声啼鸣,于是拿破仑亲自驾临,气宇轩昂,目光傲慢地从这一边扫向另一边,他的狗保镖们在他周围又蹦又跳。

他的前蹄夹着一条鞭子。

这时出现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惊愕、恐惧的动物们互相挤做一团,瞧着猪们排成长列绕院子缓慢行进。这光景就像是世界给倒了过儿似的。当最初的震悚已经消逝,尽管他们仍然慑于狗们的淫威,尽管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概不抱怨,概不批评,尽管这一切并没有改变,但现在已到了这样的时刻,动物们可以置以上的一切于不顾,说出一两句表示抗议的话了。但是,恰恰在这个当口儿,所有的绵羊像接到一个信号似的,一下子爆发出声势汹汹的咩咩大合唱——“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

如是者共持续达五分钟之久,没有停顿。及至绵羊们完全静下来,表示任何抗议的机会已经成为过去,因为猪们的队伍回到宅内去了。

本杰明感到有一个鼻子挤压着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去一看。是紫苜蓿。她的老眼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昏花。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轻轻拽住本杰明的鬃毛把他带到写着《七诫》的大谷仓尽头外墙跟前。他俩站住脚,盯着涂了柏油写上白字的那堵墙约莫有一两分钟。

“我的眼神越来越不济了,”紫苜蓿终于说。“即使在我年轻时我也念不了那上面写的什么。可是我总觉得那堵墙看上去跟以前不一样。这《七诫》还是往常的《七诫》吗,本杰明?”

本杰明只此一遭同意打破他自己的规矩,把写在墙上的字念给紫苜蓿听。如今墙上只有一条戒律,其余什么都没有。那唯一的一诫是:

“凡动物一律平等

但是有些动物比别的动物更加平等”

明乎此,第二天农场里的监工猪一个个都用蹄子夹着皮鞭就不足为怪了。之后,据悉猪们又给自己购置了无线电收音机,并准备安装电话,还订阅了《约翰牛》、《花边新闻》和《每日镜报》,当然也不足为怪。同样不足为怪的还有拿破仑被看见叼着一支烟斗在农场主宅内花园里散步——不,不,甚至还有猪们把琼斯先生衣柜里的服装取出来穿在自己身上;拿破仑自己公然身穿黑上衣、猎装裤,绑着皮裹腿招摇过市;而深得他宠爱的一头母猪身上则是过去琼斯太太星期日才穿的一袭波纹绸连衣裙。

一周后的下午,一溜儿好几辆双轮小马车来到农场。由附近几位农场主组成一个代表团应邀前来考察。来宾们被领到农场各处参观,他们对所看到的一切,特别对风车表示高度赞扬。动物们正在萝卜地里锄草。他们干得很勤勉,眼睛一直看着地上,几乎连头也不抬,不知道他们更害怕猪还是人。

那天晚上,从农场主宅内传来喧闹异常的欢笑声和唱歌声。忽然间,动物们被混杂在一起的各种声音激起了好奇之心。既然动物和人头一回平起平坐聚在一起,倒要瞅瞅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尽可能放轻脚步开始向农场主宅子的花园里溜进去。

到门口他们停了下来,不太敢再往前走,但紫苜蓿带头走进去。他们踮着脚挨到宅子跟前,某些个子够高的动物通过餐厅的窗户朝里张望。那里,在一张长桌周围坐着六个农场主和六头地位较高的猪。拿破仑自己占着餐桌一端的荣誉席位。猪们坐在椅子上的姿态相当自在。宾主们原先在打牌散心来着,后来放下纸牌暂停片刻,显然为了举杯祝酒。一把大酒壶不断传来递去,带把儿的大杯子一再斟满啤酒。谁也没有注意到,动物们一张张神情讶异的脸正从窗外一眼不眨地往里凝视。

狐苑农场的皮尔金顿先生手执酒杯站起身来。他说,此刻他想请在座的诸位干上一杯。但在举杯之前,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先说几句话。

皮尔金顿先生说,能感到很长一个时期以来的不信任和误会现已告终,这对他来说是皆大欢喜的缘由——他相信对在座的其他各位来说亦然如此。曾经有一段时间——虽然他或在座的任何一位都不认同这种态度——但确实曾有一段时间,尊敬的动物农场几位业主遭到来自他们的人类邻居的……他不愿说敌视,但或许可以说是某种程度的猜疑。不幸的事件时有发生,错误的观念被普遍接受。当时觉得,一家由猪当业主和经营管理的农场的存在,总有些不太正常,会对周边邻居产生一种不安定的影响。为数极多的农场主未做调查研究便认定,这样的农场里主宰一切的必然是无法无天、恣意胡为的歪风邪气。这些农场主十分忧虑他们自己的动物乃至他们的人类雇员会受到影响。但所有这一切疑虑如今均已消除。今天他和他的几位朋友一起来动物农场参观访问,亲眼考察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们发现了什么呢?不光操作规程是最现代的,而且工作纪律严明,到处井然有序,这些对于任何地方的农场主都堪为楷模。动物农场的低等动物比郡内任何动物干的活更多,而消耗的饲料却更少——他相信自己这样说没错。确实,他和他的同行参观者们今天看到的很多东西,他们打算马上引进到自己的农场里去。

他说,在发表自己这番感想的末尾,他要再一次强调,过去存在于动物农场与它邻居之间的友好感情应该继续留存下去。猪与人之间过去没有,也没有必要产生任何利害冲突。他们努力奋斗的目标和面临的困难是相同的。劳工问题在任何地方不都是一样的吗?说到这里,皮尔金顿先生显然有意向大家抛出一句精心准备好的俏皮话,然而有一瞬间他自己越想越觉得可笑,以致话也说不出来。他呛了好一阵子,在这期间他那呈多级台阶状的下巴转成了紫色,呛过以后,他总算说出了口:“你们有你们的低等动物需要对付,”他说,“我们有我们的下层阶级需要摆平!”这句妙语一出,举座为之笑得前俯后仰;于是皮尔金顿先生就他在动物农场观察到的食品定量低、工作时间长以及绝无纪律松弛现象再一次向猪们表示祝贺。

皮尔金顿先生最后请在座各位全体起立,先把各自的酒杯斟满。“先生们,”皮尔金顿说,“先生们,我建议大家一起举杯:祝动物农场财运亨通!”

这时响起一片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和跺足声。拿破仑心里简直乐开了花,竟然离开自己的席位,绕到桌子另一端去跟皮尔金顿先生先碰过杯,然后再一饮而尽。这一轮的祝酒和欢呼平静下来后,依然用两条后腿站着的拿破仑表示他也有几句话要说。

和拿破仑所有的发言一样,这次讲话也很短,而且直奔主题。他说,他对于误会误解的时期终于结束也感到很高兴。在一个长时期内有流言在传播——他有理由认为是敌人恶意散播的——说他自己以及他的同事们的观点含有某种颠覆性,甚至革命性的内容。外界认为他们图谋煽动附近几家农场的动物起来造反。没有比这种谣言离事实真相更远的了!拿破仑和他的同事们的唯一愿望,现在和过去都是同他们的邻居和睦共处,保持正常的商务关系。他补充说,他有幸负责监管的这个农场,是一个合作社性质的企业。由他亲自保管的产权证书属于猪们共有。

他说他不信旧的猜疑还会残存下来,但前不久农场在规章制度方面还是做了若干变更,这些举措应该会收到进一步推动互信的效果。到目前为止,农场的动物们有一个颇为愚蠢的惯例,就是互相称呼“同志”。这个称呼必须禁止使用。另外还有一条非常奇怪的旧规,其起因已无从查考,那就是每星期日早晨必须列队走过钉在花园内木柱上的一个公猪头颅。这一陋规也将取消,那个骷髅头已经被掩埋。来宾们可能已经看到有一面绿色旗帜飘扬在旗杆顶上。如果看到了,他们或许会留意原先标在旗帜上面的白色蹄角现在已被撤去。今后它将是一面素色的绿旗。

他说,对于皮尔金顿先生刚才那一席洋溢着睦邻友情的精彩讲话,他只有一点批评意见。皮尔金顿先生始终称本农场为“动物农场”。皮尔金顿先生当然不可能知道——因为他,拿破仑,现在才第一次正式宣布此事:“动物农场”这个名称已经废除。今后农场将被称为“庄园农场”——他相信这才是农场正确的原名。

“先生们,”拿破仑如此结束他的发言,“我也要像刚才那样建议大家一齐举杯,但要换一种方式。请把你们的酒杯斟满。先生们,我的祝酒词是:祝庄园农场财运亨通!”

又是和先前同样尽兴尽情的欢呼,酒杯里全都点滴不剩。但是,就在动物们从窗外注视着这幅景象时,他们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快要发生了。猪们的脸上究竟什么起了变化?紫苜蓿的老眼把昏花的视线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其中一张有五个下巴颏儿,一张有四个,一张有三个。但究竟是什么似乎在漫漶和变化?这时,掌声停息,宾主拿起纸牌继续玩刚才被打断的牌戏,窗外的动物们悄无声息地离开那儿。

但是他们走开还没有超过二十码距离,又骤然站住。好多条嗓子大吵大嚷的喧哗声从农场主宅内传来。动物们赶回去重又朝窗内张望。没错儿,一场激烈的争吵正在进行中。那里边有破口大骂的,有拍桌子的,有犀利的目光怀疑对方作弊的,有气急败坏矢口否认的。翻脸的缘起好像是拿破仑和皮尔金顿先生同时都打出一张黑桃A。

十二条嗓门暴跳如雷地吼叫,声音全都一个样。这下弄明白了,猪们的脸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敢情动物们从窗外朝里望,目光从猪移到人,再从人移到猪,又重新从猪移到人,要分清哪张脸是猪的,哪张脸是人的,已经不可能了。

-- 乔治·奥威尔